随着时光的流逝,诺埃尔和乔琳间的吉他时光已经变成了一种常态,他也已经知道她会弹一点点吉他,非常基础的那种。
后来他甚至注意到了她的耳朵到底有多好用,他试着弹一些奇怪的东西时,她会立刻睁大眼睛看着他,告诉他这次跟上次有什么不同。
“哪里不同?”他听不懂她说的乐理名词。
这时她就会拿出她爸爸送给她的旧吉他弹给他看,然后他就会发现她真的能复刻出他刚刚弹的东西。她的指法很糟糕,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是能光靠耳朵听出音调来!
这激起了诺埃尔的好胜心,下一次他会带着新学会的和弦变换来,然后看着乔琳想方设法地在吉他上复刻,两个人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玩得挺开心的。
但今天晚上不太一样,大约晚上六点四十,佩吉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来不了,她已经跟阿普尔比夫妇说过这件事,让诺埃尔带着利亚姆回家。这让诺埃尔和利亚姆都很疑惑,却也照做了。乔琳有点担心,却也乖乖地等着爸妈回来。
第二天她照常等在学校门口时,乔琳注意到诺埃尔走来时有点低着头。她很兴奋地小跑过去,像往常那样拉着他的手,却听到他低声吸了一口气。
“诺埃尔?”她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抬头看他,又低头瞧他的手。她看到他指节上青紫的淤伤,吓了一大跳。“你受伤了!”
“没什么,”诺埃尔下意识收起了手,假装无事发生,“骑自行车时摔倒了。”
乔琳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可对于她这种不满10岁的孩子来说,中学生诺埃尔已经很擅长回避问题了,他迅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利亚姆今天不来了。”
他希望她多关心利亚姆的事,少关心他脸颊侧面和手指的伤。
“为什么?”果然,乔琳的注意力被他转移了。
“他有足球训练。”
乔琳知道盖勒格家的三个男孩都踢球,甚至都是清一色的曼城球迷,这还挺罕见的,因为她认识的大部分曼彻斯特本地人都支持曼联。
诺埃尔和利亚姆还都是曼彻斯特本地一个盖尔运动协会体育俱乐部的球队成员。他们为这个叫Oisin的盖尔式足球队踢球。这是个非常爱尔兰的名字,来自一个爱尔兰神话中的吟游诗人和武士莪相。保罗以前也在那儿踢球,跟弟弟们不同,他自己是守门员替补。他后来客观地跟乔琳评价了诺埃尔的球技:“非常灵活,非常敏捷,控球技术相当好,但他总是回避铲球带来的受伤风险。如果这世界上有种禁止铲球的足球比赛,他可能会发挥更多潜力。”
约瑟夫不怎么了解盖勒格家内部的事,但他都曾经私下评价过盖勒格兄弟们的父亲在努力把男孩们培养为传统的爱尔兰人,踢盖尔足球,坚持每周日去教堂,还坚持在爱尔兰俱乐部活动。但诺埃尔很讨厌爱尔兰俱乐部,他说那里面尽是些傻瓜。乔琳有的时候能察觉出他讨厌他父亲身上的一切特质,以至于迁怒到了所有跟爱尔兰有关的事。
不过这些事都还是小孩子乔琳不理解的事,她只是抬头继续问诺埃尔:“为什么你不去足球训练呢?”
诺埃尔抬手玩笑式地压了压她的头说:“我得护送你回家呀!”
这下子乔琳才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衬衫,跟着他向家走去。
诺埃尔意识到她是在怕拉他的手弄疼他后,他立刻就笑了,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诺埃尔……”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她有没有握疼他。
他笑着晃了晃她的手,看着她又高兴起来,蹦蹦跶跶地继续往前走。
“今天学校怎么样?”
“今天下午是放映日,霍根小姐让我们看电视了!”
“是吗?听起来不错。”
诺埃尔小的时候也喜欢这个环节,没什么比老师推着木质滚轮车上放着的电视机走进来更让人高兴的了!即使BBC和ITV制作的那些教育节目也很无聊,那也总比上课好玩。
乔琳兴奋起来,开始哼唱BBC教育秀《你和我》的主题曲:“你和我,我和你,很多很多你能做的事,很多很多你能看的事……”
诺埃尔笑得更厉害了,他小时候也喜欢这首歌,利亚姆有的时候会把这首歌搞错,唱成“我和我”而不是“你和我”,他们家利亚姆打小就知道“我我我”,什么都得跟他有关。
他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地走回了阿普尔比家,一路上他总觉得自己是牵着一只不停叽叽喳喳的小鸟,她真的很爱说话。
他忍不住评价说:“你在学校也这样吗?”
“什么?”乔琳抬起头盯着他,大眼睛眨巴了一下,满满的都是疑惑。
“就是这么话多,”他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觉得手感不错,“你一路上嘴都没停下来过,在学校肯定很烦人。”
“才没有!”她很有反抗意识地把他在她头顶作乱的手推开了,“才不呢,我在学校……我在学校——反正就不是这样!我才不烦人呢!”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就涌起了泪花。
这可把诺埃尔吓坏了,他没想过他就这么随口一说,就把她弄哭了。他头疼得要命,立刻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安慰道:“你一点都不烦人,我不觉得你烦人!真的,我只是在逗你玩!”
“真的吗?”乔琳看着他,抽噎着说。
“真的!真的!”他想伸手给她抹眼泪,又觉得手太脏不好直接碰她,可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一条手帕,最后反倒是乔琳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花边的棉布手帕递给了他,示意他给她擦眼泪。
他有点哭笑不得,被她这带点骄矜的小动作逗得直想乐,可看着她小鹿一样的漂亮眼睛边上泪珠一颗一颗地往外涌,又不得不憋住笑,假装一脸严肃地说:“我最喜欢你了!真的,我所有的表姐妹里我最喜欢你!”
“真的?”乔琳抽噎的程度轻了点。她还下意识地找茬道:“可我不是你的表亲。”
诺埃尔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用他有史以来最令人信服的声音说:“即使你不是我的表亲,你也差不多是我妹妹了!我妈妈很乐意让你当她的孩子!不过我想玛丽亚阿姨和约瑟夫叔叔不会同意的,他们爱你超过任何事。”
“我也喜欢你,诺埃尔,你就像是我哥哥。还有佩吉阿姨,我真的很喜欢她。”乔琳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看起来终于高兴起来了,可她的眼泪还是没停下,就好像她还没决定到底是要继续难过,还是高兴起来。
诺埃尔突然想到了什么可能性,柔声问:“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瘪着嘴,又抽噎了一下,低声说:“学校的同学都不喜欢我。”
诺埃尔这下真的惊讶起来了,他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柔声问:“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好吗?丽萨和克莱尔不是跟你玩得很好吗?霍根小姐也很喜欢你,不是吗?”
“我跟克莱尔吵架了,她不喜欢丽萨,她想让我只跟她玩,可丽萨也是我的朋友呀!结果她们都不跟我玩了!还有学校合唱团的威尔牧师说我不能参加这周的礼拜表演,因为我不是教徒……”
乔琳说着说着,伤心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了,所有糟心事都涌上了心头。
“还有詹姆斯,他总是跟另一些孩子嘲笑我的红头发和我的口音,说我的口音是假的,说我既不是曼城人,也不是美国人,我的口音很滑稽,还管我叫‘姜头’和‘胡萝卜’!”
诺埃尔看着她的眼泪,心疼坏了,他知道学校的孩子有的时候会非常残忍,即使是乔琳这样漂亮的小孩也会变成靶子。有的时候一个人如果太特别,无论是好的特别还是不那么好的特别,都会让她变成异类。人们排斥异类。他自己就再明白不过了,在这个时节做个爱尔兰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以为……我以为你很开心。我每天都来学校接你……”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好起来,“那个詹姆斯,他是谁?下一次你应该告诉我——”
“然后让你打他一顿吗?不,这会让你惹上麻烦的,”乔琳抽噎着说,“我不在乎他,我可以打他,如果他不是总是跟一堆人在一起的话。”
诺埃尔听到这话反而松了口气,至少她还有反抗的意思,对他来说这就证明她可以扛过这些事。他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有特别漂亮的头发,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就像是草莓的颜色,你知道吗?你还有漂亮的声音,你唱歌很好听,那个牧师,他很蠢,反正不管是什么教会都很蠢,你不去是他们的损失!至于丽萨和克莱尔,如果她们就因为这种原因不跟你玩,那她们是我听说过的最愚蠢的女孩,没有人因为这种原因抛弃朋友,她们算不上朋友!亲爱的,你会找到更好的朋友的!”
她有点害羞地抿起了嘴,随即认真地问:“真的吗?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当然不是!”他用眼神说明了自己到底有多认真。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很有说服力了,可他从来没有这样安慰过小孩子,这绝对是第一回,他不确定它到底起不起作用。
乔琳缓缓地点了点头,终于不哭了。
诺埃尔松了口气,又拿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轻声问:“好了,有没有人想吃果冻豆来着?”
乔琳立刻举起了手,忘记了刚刚的伤心事,大声说:“我!”
“好吧,你真是个果冻豆脑袋!”诺埃尔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吧,如果你比我先跑到糖果店,我就给你买一包混合口味的果冻豆!”
乔琳闻言立刻跑了起来,诺埃尔假意在追她,其实根本没用力。等她跑到街角的糖果店后,他才慢悠悠地晃了过去,让她自己拿着10便士进去买了一包果冻豆。
两个人拉着手继续向家走去,在路上就你一颗我一颗地把那包果冻豆软糖吃完了。
“别告诉你妈妈我给你吃了这么多糖,”他有点后悔地在进门前补充道,“否则今晚上你要是睡不着觉可都是我的错了!”
乔琳一脸小大人地样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他忍不住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招来了她的怒视。
他们在家里一起看了《神秘博士》,然后又一起玩了会儿吉他。今天诺埃尔带来了他的唱片收藏,是60、70年代的英国摇滚乐队The Small Faces(小脸乐队)的《Here Cme the Nice》7英寸黑胶。
乔琳看着他把唱片放进爸爸的唱片机,有点疑惑地说:“这是你的吗?你的那些Sex Pistls(性手枪乐队)的黑胶呢?”
就连她都知道诺埃尔是个朋克摇滚的爱好者,尽管她也不确定什么是朋克摇滚。她只知道诺埃尔非常喜欢性手枪乐队,这乐队只存在了两年半,发行了一张录音室专辑和四张单曲,而这些东西都是诺埃尔的宝贝收藏。他总是说性手枪的《Never Mind the Bllcks, Here’s the Sex Pistls》是最好的专辑。
而朋克可能就是那些穿着奇怪的皮夹克和颜色鲜亮的格纹裤,梳着莫西干发型或者染成红发、绿发的人,他们有些看起来相当吓人,这也是他们一整套装扮的目的,吸引目光或者吓到别人!
至于诺埃尔嘛,如果他把头发搞成那样,严肃的妈妈佩吉可不会放过他!他只是有一条上面到处都是拉链装饰的黄色格纹法兰绒裤子,他还留着长一点卷发,用发胶搞出了近似飞机头的效果。乔琳一直觉得发型倒是还好说,可那条裤子很蠢,但她是个明智的妹妹,她把这个意见留给了她自己。
乔琳的父母对她跟着诺埃尔听这些唱片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几乎默认了这一切。他们当然不喜欢性手枪引起的那些反社会的事——不是指他们反叛或者粗鄙的态度,而是就像席德被怀疑在毒品作用下杀了女友又在审判前酗酒死亡一样,这个乐队代表的是完全与社会割裂和自我毁灭。没有父母会喜欢这个。
但话又说回来,朋克摇滚只是音乐,诺埃尔只是个正在寻找自我的青少年,而乔只是像所有小孩那样崇拜更年长的孩子。约瑟夫和玛丽亚有信心他们会让乔远离危险的深渊,但在那之前,她有权自由探索她的道路。老实说,这对嬉皮父母不能告诉孩子的是,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他们干过远比听朋克摇滚更反叛的事。
眼下刚刚把唱机探针对准唱片的诺埃尔听到乔琳的问题后,他又顺手敲了乔琳的头一下,不耐烦地说:“我只是让你听听它的开场和弦。这是我们家孩子的东西。”
在英格兰北方,尤其是曼彻斯特地区,以及爱尔兰,人们管自己的兄弟姐妹叫“ur kid(我们家孩子)”,说得太快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在说“r’Kid”。
诺埃尔家里有两个人可以被他这么称呼,乔琳直觉他说的是保罗而不是利亚姆,因为显然,利亚姆像她一样,根本没什么钱买唱片!而且利亚姆对音乐不感兴趣,她认为他有点蠢。
反正男孩们都很蠢的,就连诺埃尔也有点蠢,只是蠢得轻一点儿。
黑胶唱片在转盘上飞速旋转起来,诺埃尔说的开场和弦已经飘进了乔琳的耳朵。
“好东西来了,看起来真的太好了,他给了我其他人都给不了的感觉……”
乔琳一边听着,一边鼓起脸抬头看向诺埃尔:“他们是怎么做的?那个开头,听起来非常暧昧,温柔,根音是A,但是3音消失了。”
诺埃尔笑着拿起了吉他给她演示。“事实上很简单,”他边说边挪动手指,“它叫做挂留和弦,他们是用四度音代替我们原来总用的三和弦的,第一根手指放在第四弦的第二品上,第二根是第三弦的第二品,第三根放在第二弦的第三品上……”
乔琳一边看,一边有点犹豫地问他:“哇,你今天好不一样啊!你突然知道这个和弦叫什么名字了!你过去都只会弹它们,从来都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诺埃尔又忍不住敲了她脑袋一下。
她怒视他:“诺埃尔!你不能总这么敲我,你都敲顺手了!我这么聪明的脑袋会被你敲傻的!”
诺埃尔大笑着又揉了揉她的头。
“所以你到底是从哪儿学的?”
“我遇到一个家伙,他也弹吉他,他还不错!他也是个保罗,但绝对比我们家保罗弹吉他弹得好多了。”
乔琳毒舌地评价道:“是吗?你是你们家唯一一个真正弹乐器的,好吗?利亚姆有一把小提琴和一把吉他,但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唯一的作用是被占有而不是被使用。保罗更关心他现在看上去怎么样,我真的很讨厌他的白袜子。为什么白袜子会是时尚的一部分呢?我从没搞懂过。”
“你知道吗?”诺埃尔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敲她脑袋一下,被她躲过去了,“对于一个小女孩,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翻了个白眼,“我是天才!”
“是吗?”诺埃尔好笑地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那天我碰到保罗,他的美式鱼尾派克大衣上有一道刀口,他是不是惹上麻烦了?”乔琳睁大眼睛看着他。
诺埃尔耸耸肩,回答说:“不知道,如果他是,我不奇怪。不管怎么说,他是那个打扮成Md(摩斯族)到处乱走的家伙,如果碰上那些民族阵线光头党的家伙们,他们想要给他个教训也很有可能。但他应该没什么事,如果有事,我会知道的。”
“那你又在忙些什么?女朋友?我从来没见过她!”
“你真是多管闲事,是不是?”他笑着推了推她的额头,“你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吗?”
乔琳摇摇头,小大人地表示:“你知道吗?你真的有一个吗?学校的丹尼总是想让我做他女朋友,他烦死了!”
“真的?”诺埃尔挑了下眉,觉得很好玩。
“是啊,他想要亲我,被我打哭了。为什么男孩就这么烦人呢?”
诺埃尔笑得停不下来了,他边笑边说:“是吗?那你还天天围着我转?”
乔琳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驳道:“如果佩吉阿姨有个女儿,我肯定也天天围着她转!为什么你就不能是诺莉呢?”
诺埃尔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子,挑眉说:“对你的哥哥放尊重点!”
乔琳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又回到了她一直想要说的话题上:“所以,哥哥,你是不是惹上麻烦了?”
诺埃尔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没忘记他身上的淤青,居然兜了这么大一圈来问他这回事。他下意识微笑起来,想要摸摸她的头,却被她误以为是又要敲她躲开了。
“你需要一个拥抱吗,诺莉?”她故意这么说,为了报复他刚刚附赠她的那几个爆栗子。
诺埃尔翻了个白眼,轻轻捏着她的脸说:“现在你是在努力激怒我了,是吧?”
乔琳笑着拍掉了他的手,抱住了他的腰,抬头看着他问:“真的,诺埃尔,你还好吗?”
“没什么事,”他温柔地摸了摸她圆乎乎的头顶,“真的,我只是摔下自行车了。”
他一边小心掩盖着他内心被触动的部分,一边想,果然妹妹就是比弟弟贴心,利亚姆就不会意识到他会感到疼或者沮丧,可妹妹会给他一个拥抱!虽说他根本不是那类喜欢拥抱的人……
乔琳点点头,放过了这个话题。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日常的活动里去,直到佩吉到来,做好饭,等玛丽亚或者约瑟夫到家,然后她再带着诺埃尔离开。
很多年后乔琳都还会回想起这一晚的事,她希望自己能更早向父母提起她发现的东西,希望自己能更早明白那些伤的来源。他当然不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他从来都不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