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枯井

缭缭熏香侵入鼻吸间,兰因脑子昏沉。

有只手缠上她的脖颈,来回摩挲,痒意久久不散,像在抚摸猫儿那般,兰因睁不开眼,下意识挣扎着想要离开那只手。

脖子上的力道渐渐加重,一如那晚。

兰因分不清此刻自己陷入梦魇,还是真真实实有人要杀她。要说是真的,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要说这是梦,这触摸和逐渐收紧的力道都如此真实,她甚至能感受到指腹的薄茧。

不……不能呼吸了!

“哼……松手……”濒死前,她费力痛吟出声。

脖子间那手松了力道。

第二日,兰因蹭的一下惊醒过来,她急忙下床跑到铜镜前,抬起下巴,左右端详,并未发现脖间有什么痕迹。

然而,昨夜半只脚踏入阎王殿的窒息感是那般清晰。

她摇摇头,自忖着许是这些时日没休息好。

梳洗后,兰因又执笔挥起墨来。她写的第一个故事是以城脚一户儿子为原型,从前她代写文书,大大小小的事了解不少,更是从很多穷苦人民口中知晓了许多品性恶劣的宵小之辈。

便将他们一一写进去。

不知不觉中,日薄西山,余晖自敞开的绯红门扉钻入屋子,浸染兰因纯白的裙角。

日子平静无波,兰因边等待着沈絮那边的消息,一边忙着自己的话本子。

这些夜里,兰因没再察觉有何异样,唯一的不同便是每次入觉极快,一旦闭眼,眼皮便重得很,如何也醒不过来,一觉直通天蒙蒙亮。

这日,沈意欢又来找她了,说是大夫人总算允其出府游玩半天,便来拉着她同游。

盛情难却,且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兰因换了身儿衣裳,两人相伴出府。

从各种美食,到胭脂铺子,再到绣衣坊,沈意欢近乎逛了个遍,若不是兰因拉着,这姑娘甚至对赌场生了好奇心。

逛了许久,兰因只觉鞋底都快磨平了,两人才在七香斋落脚,想着填填肚子。

七香斋以天下各式奇特菜肴著名。

兰因在小二端来第一盘菜时便挂不住神色,那哪儿是菜啊,一条条油炸的虫子摊在瓷碟里头,辅之以五香佐料,但兰因如何也下不了口。

“吃啊,别怕,小时候三哥哥逃课,偷偷带我来吃那会儿我也怕,硬着头皮吃了一口,才发现这东西吃起来很香的,虽然……最后他不过是忽悠我,自己却不吃。”沈意欢眨巴着那双圆眼,满含期许地看向她。

兰因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嗯,这个……你是说沈絮吗?他逃课,带你来吃这个?”

“对啊,尝尝嘛~”

兰因实在想不出沈絮那般翩然君子,竟敢逃课,骗妹妹来“吃虫”,脑海里勾画出那场景,她噗嗤笑出声来。

着实有些违和。

“吃嘛~”沈意欢执意劝道。

正当兰因为难之际,右桌的客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起来。

“那不是,死状惨得很,听说双手双脚都被砍了,啧啧啧。”

“早就听说他手不干净,仗着家里头有几个银钱,不晓得辱了多少姑娘,连别家怀孕的娘子也没放过,”说着,那人压低了嗓音,“尸体上那物都没了,哈哈哈哈,真真是遭报应了,依咱看啊,这惩治还算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兰因听着,心头直跳。他们谈及的死状,同她这几日写的第一桩离异命案的死状毫无二致。

“几位大哥,敢问,你们说的这人是谁啊?”兰因试探着问道。

“哦,城脚李家二儿子,李二,今儿早上在大街上发现的尸体,总算让人给他收了。”

兰因虚虚咽下一口唾沫,那李二正是她话本子里的第一个原型。

怎会如此凑巧?

当天,兰因虚浮着步子回屋。

她连忙查看手稿,并无任何变动,没有上次那般诡异的变化。

但李二,确实按照她写的方式,暴尸街头。

不可能,太荒谬了!

兰因似迫切想要证明什么,磨墨,摊开宣纸,洋洋洒洒写下第二个早已构思好的小故事。

这次的原型,是在瘟疫横行之际,不断抬高药价的徐郎中,他贯会看人下菜;很多尚未及笄的女孩儿,家徒四壁,为了给父母挣点儿药便求徐郎中,他却借此采了她们的清白,事后还要将她们家里稍微值钱的物什儿搜刮个遍,哪怕一婉白米。

第一日,没动静。

第二日,没动静。

兰因松了口气,但到了第三日,她打探到消息——仙草堂徐郎中命丧家中,一剑封喉。

“怎么会这样?”

兰因紧紧攥住稿子,目光死死落在那行字上:

“收到消息后,一行人迅速赶往事发地,刚踹开门,众人见一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背靠药厨,犹如活人,然细细瞧去,但见其喉咙上插着一把利剑,竟死死将他钉在药橱上……”

她晃了晃身子,嘴唇微张,面色愣然。

倘若说有人按照她写的法子杀人,前提是得先把话本子发出去,可这稿子她一直放在枕头底下,谁能知晓?再者,谁会做出这种事?

是人为,还是……

夜里,兰因屏息躲在屋外暗处,牢牢盯着自己住的屋子。

这次,她写的是自己,甚至没有改姓名。说不怕倒是谎言,只是她向来不愿受束缚,如今一直蒙在无形的恐惧之下,杯弓蛇影,这便是未知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子,她倒要瞧瞧,会是何人。

明月高悬,鹎鶋孤鸣。

时至夜半,哪见半分人影,兰因终是撑不住,正欲回屋时,余光瞥见远处长廊晃动的黑影,兰因猛眨双眼,定睛看去,那黑影身形瘦削,倒像个女子。

兰因思索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见那黑影竟进了大夫人的房间。

外人行刺?还是说,这行踪古怪的黑影就是大夫人?

一阵寒风拂过,寒意渗入衣裳。

“走——”

直觉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有的事叫不该知晓的人撞破,活人便该成死人。

她撤回步子,刚跨入屋里,便发现桌上本该熄灭的灯亮着,幽幽烛光映照下,一张纸泛着昏黄光辉。

兰因愣了会儿又快步走上前去。

这是她的稿子,本放在枕头下,最是亮眼的莫过于空白处那几字:

“你杀了他们。”

一股刺骨凉寒爬上脊骨,身上冒出鸡皮疙瘩,兰因立即将纸捏成团,猛地转头,四下张望。

好在,至少能够确认这一连串举动是人为;坏在,那人存心恐吓自己,更糟糕的设想是,此人便是那晚闯入婚房,企图杀她的人。

如同逗弄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看它挣扎速腾,品尝它的恐惧怯懦,然后某天性质散去,一口咬向它的脖子……

兰因身子带着颤意,她自认为未曾得罪他人,那么这人究竟会是谁?

现下,这宁府是愈发待不得了,需得尽快找到林念。

将自己丢上床后,兰因带着重重忧虑,过了许久,困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熏香淡淡,缭绕屋内。

屋外晃过一硕长身影……

翌日,兰因挑着时辰去寻沈絮。

还未踏进他的院子,远远听得一阵悠扬琴声,兰因踩着琴声寻去。

沈絮院落中有一处不大的翠竹林,四季长青,倒同这个人衬极了。

兰因看见他时,琴声忽攀至顶端,如湍急水流,激荡于山涧。

从先前的清微淡远,忽转至杀伐之势。

阳光透过竹叶间隙,在他黛青衣袍上映下斑驳剪影,沈絮依然带着黑色眼纱,一阵风压过竹林,涛声如浪,连带着沈絮满身流动的绿意,以及微微扬起的墨发与黑纱。

目不视物,竟也能弹至此番琴曲,兰因再次感慨。

一曲罢,她由衷赞叹出声:“广陵散……公子当真琴技不凡。”

沈絮唇角荡开笑意,温声道:“姨娘识得此曲?”

“……因为一位故人,”兰因顿了会儿,不欲展开这个话头,“对了,公子,今日又因前些日子那事儿来叨扰了……沈小将军那儿如何了?实在不成,不必麻烦他的,只消告知我她在哪儿即可。”

“很急?但秋猎一事,实非平常事,关系陛下及各皇亲国戚安危,故他亦实在是没空见我。”

闻此,兰因哑然,也知其中轻重。

“别担心,我在,便会帮你。”清润的声音传入耳畔,兰因垂眸看向他。

一旁的月影静立,忽觉这两人之间流动着什么怪异的东西。

可一位是宁王新过门的三夫人,一位是宁王的亲儿子,不该。

只是,他不明白,楚云戈并未涉足秋猎之事,公子为何要骗她。

待兰因离开后,他见公子方才勾起的唇角落下,冷然开口:“记住了吗,楚将军,在准备秋猎。”

月隐立即会意,学会闭嘴是他能跟在公子身边的第一道规则。

这厢,兰因回想着沈絮那句承诺,觉出几分心安。

现在要应对的是暗中窥视她的那人,指不定何时冲出来就此了却她的性命。除却害怕,兰因越想越恼,只觉那人如同疯子般缠上她便不放手,也不给她痛快,时不时出给她来上一下。

这般算来,李二和徐郎中的死是她间接造成,虽说二人有罪,但她何曾想过出真刀子。

兰因胸口分外郁结,快步进了屋子。

滴水未进,太阳刚入土,兰因便早早睡下。

梦中,兰因置身灼灼烈火,爹娘被灼烧至鲜血淋漓,他们翻滚着,不断哀鸣。

画面一转,是断手断脚的李二和被刺破喉咙的徐郎中,一前一后,挣扎着爬向她,身后拉出血红长线。

“兰儿,别回来,爹娘只要你活着……你怎么不给我们报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兰因,我好痛,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我的手,我的脚,兰因,你以为你有多善良慈悲?你心里,早就想杀了我们这些吧,不然怎么会写出这么残忍恶毒的字眼……”

“承认吧,你想杀人……”

几道声音充斥着,最后变成尖厉的鬼嚎叫,兰因头痛欲裂,失了控。

“我没有,我不是!滚!”

她似被什么牵引着,踉跄下床,打翻熏香炉,跑出屋子。

“我没有,不是……”

她一路跌跌撞撞,那些干涩沙哑的索命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脑海里扯成一团,混乱不堪。

兰因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神经和视线似被千万条细线缠住。

似受到什么牵引般来到某处,她用身体撞开门,双手胡乱地扒开杂草,途中被绊倒,她又爬起来,晃动着身子继续走。

兰因此刻痛苦得厉害,头的阵痛,身体中似还住着向她索命的魂魄。

她触碰到一片冰凉,努力睁开眼,朦胧中分辨出这是一口井,井深不见底。

“杀人凶手!”

“不孝之女!”

“下去,跳下去就不痛了……”

兰因喃喃道:“对,下去就不痛了……”

正当她欲一脚跨上井口时,突然被人抱住,这双臂膀上的肌肉紧绷,将兰因紧紧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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