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流目不视物，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在嘈杂的声音中，敏锐的听到了那声烟花升天时发出的嗖声。
好！
他在心中默默喝彩了一句。
现在，只要守住瓮城门，不让它落下来就好了！
他左手勒住卢忠的脖子，在浓烟和黑暗中，紧贴着墙面行走，右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往里面走了两三步后，他摸到了一处凹槽。上下全部摸了一遍后，他终于确定，这就是瓮城门闸门落下的地方。
瓮城门与德胜门不一样，用的是下坠设计。若是德胜门被攻破，城楼上面的士兵就会砍断绑住铰盘的绳索，这闸门便会自动落下，让攻进德胜门的人只能在瓮城中徘徊，再攻瓮城门又会付出很大代价。
现在甬道里的浓烟肯定已经散出去了，就算方才城楼上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烟花信号一发，城外的朱泰野就会攻城门，他们必会立刻放下闸门。
吴长山等人混在打行中，等着他将蓑衣燃烧的信号发出再沿着楼梯上城楼，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的任务便是在这段时间内，阻止城门落下！
咬了咬牙，洛长流大喝一声：“快，将他们赶出去！”
甬道里面的打行听到了他的声音，越发拼命，像是铁人一般不知道疼痛，刀砍在身上也毫不在乎，将甬道里面，因为看不清东西而惊慌的锦衣卫们终于全部都赶了出去。
浓烟已经渐渐散去。
火光从甬道外面传来，他隐隐约约又能看清楚东西了。
面前人影绰绰，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头。
一声浑厚的撞击城门声，从德胜门处传了过来。
外面已经在攻城了！
与此同时，他的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千斤重的闸门急速落下，却又猛地止住，从极快变得缓慢。
但无论怎样，闸门在落，不要十秒钟，就会合上。
他抓住一个打行，将他拉到身前，将手中的刀塞在他的手里，指着地上的卢忠急道：“用他顶着，别让锦衣卫攻进来！”
那打行大声应了一句，拉着他的头发往瓮城里面走。
卢忠头皮剧痛，身子被拖在地上，周围全是打行，完全不敢乱动，心中只期望那闸门快点落下来，锦衣卫在瓮城的人很多，到时候瓮中捉鳖，这些打行绝对是死路一条。
他被倒退着拖着，眼看着那闸门要落下时，惊恐的看见洛长流举起双手，脸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变得通红，双手双脚微微颤抖，口中发出低声的咆哮，将闸门硬生生地顶在了半空，留下了一人高的空隙。
原来能力举巨石的不是周长江，而是他！
卢忠绝望的看着这千斤下落之势被阻止后，其他的打行也纷纷反应过来，走到了洛长流身边，将手举过头顶住城门
而他自己，则是被打行拖着头发到了甬道外面，被移交给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他曾经见过，是巨野县县令李再尹。
回头看了一眼。
李再尹的面前，是举着刀正要上前，却因为自己作为人质而硬生生止住的百名锦衣卫。
锋利的匕首顶住了他的喉咙，他听到李再尹用沉稳的声音对面前的锦衣卫说：“别过来，我奉太上皇密诏行事，谁过来，我便戳进他的喉咙。”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丰富至极。
他们的面前只有十几个打行，十个人打一个人都还绰绰有余，但因为自己的老大在李再尹的手中，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卢忠越过众锦衣卫的人头，看到了德胜门的城门微微晃动，撞击之声连续不断地从外面传来。而城门上的守军却不敢发一箭，似乎下面有什么让他们毛骨悚然的东西，有人更是抱头蹲在了箭垛下面。
而在德胜门外，周长江身边，已经只有两三个打行了。
他们浑身是血，却还站着。
德胜门甬道里的锦衣卫，却已经有大半躺在了地上。
卢忠眼睁睁的看着周长江在其他锦衣卫赶到之前，将顶着门的木板放了下去，这个白天拼命关上城门的人，此刻却在拼命开门。
一条细缝出现在了德胜门处，火光从外面钻了进来。
德胜门已经失守了。
卢忠不再去看面前锦衣卫惊恐转头的模样，也仿佛听不到了李再尹的欢喜叫声，而是将头转向后面。
只要瓮城门放下，就还有一丝机会！
城门被顶住，但只要上面的人用力去砸，洛长流是守不住的！
不出所料，他看到闸门抖了一下，洛长流和其他顶着门的士兵也跟着剧烈抖动了一下，他们的脸越发红了，双手双脚的颤抖肉眼可见地剧烈起来。
几滴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连带着奇怪的碎片，从闸门上掉落下来，砸在了洛长流的脸上。
有机会！
但卢忠还没来得及高兴几秒，就绝望的看见，那闸门竟慢慢地收了回去。
......
“看着那里，如果有人转动绞盘，你便射死他！”
城门里面的一处隐蔽民房窗户下，刘悦用手指着城墙上的一处地方，对旁边的女红夷人道：“我已经让人去争夺，你只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将人射落便是。”
那女红夷人举起大拇指，闭着一只眼估算了一下距离，大约有五十米左右，倒是不怎么远，只是从地上往空中射，还是有些难度，而且火把飘摇，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女红夷人侧头看着他，用奇怪口音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些打行已经占据了甬道外面，但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锦衣卫正源源不断地冲过来，门前厮杀声不断，叫喊声极其惨烈。
躲在外面的百姓不明白怎么突然间打行和锦衣卫干起来了，本来还以为是小冲突，直到鲜血溅到了脸上，残肢头颅朝他们滚来，这才知道是真的在杀人，吓得哇哇大叫，四处奔走。后面不明所以的百姓还在翘首观望，整个德胜门前大街乱成了一片。
混在人群中的吴长山拿着匕首，领着一起过来的十几个备倭军士兵，正贴着墙壁快速走上台阶，直奔守着铰链处的守军而去。
几个乱不择路的百姓朝刘悦他们这里跑来，被留守在这里的两个凶神恶煞打行拦住，朝其他地方跑去。
一束烟花在空中绽放。
“我是大明朝的官。”刘悦头都没有回，眼睛死死的盯着吴长山几人的身影，头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微微转动。
甬道里面的浓烟已经散了出去，
女红夷人放下了箭：“请你认真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是想要再放蒙古人进来吗？”
刘悦转过头去：“如果要放他们进来，刚才比现在更有机会。而且......”他看向她手中的弓箭：“从你拿上这东西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和我坐上同一条船了。”
女红夷人默然片刻，重新举起弓箭拉满。
城门上，那几个守着绞盘的锦衣卫听到了下面嘈杂声音时，已经变得紧张了起来，但几番询问之下，都没有人有空回应他们，他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接着，上城门的内城台阶上，传来厮杀的声音，他们惊恐的看过去，只见一行十几人，拿着刀从台阶上奔着他们而来，被守着台阶的锦衣卫止住，这些人二话不说，挥刀砍去，与守台阶的人激烈肉搏。
最后，他们看到瓮城里的烟花升起，紧接着德胜门外传来撞门的声音。
就算再迟钝，他们也知道有些不对了。
一个锦衣卫跑到铰盘边，举起刀连接铰盘和城墙的绳索，用力地挥了下去。
他的速度很快，绳子给砍断后，铰盘以极快地速度转动起来。
“放箭！”
刘悦厉声喝道。
如果我有什么错，请上帝赦免。
女红夷人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对准那士兵，放开了手。
箭尾摇摆着急速前进，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掠过了拼杀的人群，飞跃了五十米的距离，射中了那锦衣卫的肩胛骨，从另一侧的胸口穿透了出来。
他的身子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道，往前扑倒，正好扑在了铰盘上面，将那急速转动的铰盘滞住，从极速变得缓慢起来，身子被千斤闸门的力道顶住，在刹那间碎成了两半，上下半身分别掉进了左右两边。
此时的铰盘，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将他的身子绞碎，鲜血喷涌而出。
另外的几个锦衣卫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们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的死法，实在是太过于震撼。
那锦衣卫的头颅正好卡在了慢慢转动的绞盘下面，令人听了晚上绝对会做噩梦的头骨碎裂声响起，将一切阻挡的东西铰进了里面。
绞盘仍在缓缓转动。
但不知怎的，绞盘在下落了一圈后，却又猛地止住。
咚！
瓮城里面，德胜门处的撞击声又传了出来。
若是外面的人攻进了，他们又没有将瓮城门放下去，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那几个锦衣卫终于反应过来，咬着牙上前，两人分别抓着断裂的下半身两只脚，用力往回抽去。另一人则是抽出绣春刀，在绞盘上一阵搅动，把那碎裂的头骨往下戳去，很快就将碎裂的肉块拿了出来。
但绞盘并没有继续转动。
他们惊恐地对视一眼，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一人反应了过来，他双手拉住绞盘的把手，用力往下转动。
绞盘抖了一下后，又缓缓地动了起来。
就在他高兴之时，一道寒光闪过，他面前的双手脱离了身体，剧痛从手腕涌了上来，他惨呼着叫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后退，撞到了城墙，身子猛地失去重心，从数丈高的城楼下掉了下去。
在掉下去前，他看到了那在台阶上的人已经到了绞盘边，满身是血的几个人拉住绞盘，反方向用力转动。
半空中，他看到甬道里面，那千斤闸门竟被人顶住，正缓缓地往上收了回去。
在落地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德胜门被打开，身穿黑裤红衣的士兵鱼贯而入。
德胜门，失守了。
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秒，他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