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县学的校长是一名老秀才,名叫贾叶清,已经过了四十岁了,两鬓斑白,看着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他之前考举人考了好几次都没有考中,一晃到了三十多岁。
又碰上了三藩之乱,吴三桂占了湖南,科举自然也中断了。又在家待了好几年,靠着给士绅的子弟当西席先生勉强为生。
沈墨当初占领东安县城之后,许多士绅不是被夺了家产,就是居家逃跑,这位秀才公就失业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心中的确对沈墨是有怨气的。
不过这个怨气在看到了沈墨发布的招贤令之后就很快烟消云散了。这位老先生虽然之前醉心科举,但是却并非不知变通,不识时务之人。
之前吴三桂占了湖南的时候,他就想去投效,但是人家看不上他一个穷秀才,那么多举人都不一定能谋到一官半职,何况他不仅是个秀才,而且年纪还不小。
所以对于投效沈墨这个反贼头子,这位秀才公还真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他本身就孑然一身,父母早亡,家中虽然有几亩薄田,但是还能让他一个读书人去种田为生不成?
人总是要搏一搏的,管他什么叛臣反贼,说不定以后都能成事呢。
就算失败了,到时候大不了继续回家种田嘛,难不成皇帝还能把所有有过二心的人都杀掉?显然不可能嘛。duwo.org 比奇小说网
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穷秀才失去的也不过是两三年无用的时光而已。
很轻松的做好了心理建设后,贾秀才就去毛遂自荐了。然后因为他正好有过教私塾的工作经验,所以就被任命为了东安县学的校长。
当然,校长是沈墨提出的名称,通俗易懂。
但是贾秀才觉得不够高大上,每次给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后面都会补充一句:”校长其实就是前朝的国子监大祭酒,很清贵的职位,一般人很难得到这个职位的。“
然后听的人就会露出一副惊叹的表情,贾校长心情就会很愉快。
当了县学校长以后,贾秀才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一日两餐县学里都有专门的厨房供应,每个月还有粮食和银子发放,而且在县学内他还有一个专门的小院作为宿舍。
而且平时只要教好学生,顺便做好管理工作,也没有什么其他迎来送往的应酬,所以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
除了他对沈墨允许女子入学这件事有些微词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不过女校那边不属于他管,所以他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不过读书人的臭毛病他也不少,其中一个最明显的毛病总是对其他阶层的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哪怕他自己也是一个屡试不中,人生无望的穷秀才。
贾秀才虽然因为沈墨让自己当县学校长这件事心存感激,但是莫名地又觉得自己以堂堂秀才之身投效一个反贼头子,沈墨应该也反过来感激自己也对,
当然,出自于安全考虑,这种优越感他也只能存在心里,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被反贼头子沈墨给一刀砍了。
但是这依然不影响他经常的自我YY一番,经常幻想自己以后会成为诸葛孔明或者李善长刘伯温一类的任务,等到沈墨做大做强,得了天下,自己搞不好还会拜相。
每次想到这种场景,他就心情愉悦地迷着眼睛,摸着长长的胡须,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来。
唯一可惜的是,沈墨这个反贼头子有点不识货,只是当自己这样卧龙凤雏一般的大才当个小小的县学校长,却一直没有来请自己去担当重任,这让他很是遗憾。
怀才不遇,明珠蒙尘,野有遗贤啊……
但是昨天县学来了一个看着已经到了古稀之年,面相沧桑如老农一般的老头后,贾校长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老头后面跟着一群一看就很精悍的便衣士兵,进了县学后左看右看,问东问西,甚至还跑到了厨房和学童们的寝舍去查看,让贾校长拿不准这位的身份。
到了晚上,这老头竟然还没有走人的打算,还找贾校长要来了县学的教材翻阅。
”你是说这本《语文》和《数学》都是那沈墨所编撰?“
老头认真翻看这手中的教材,问道。
东安县学主要的课程其实就两门,语文和数学。
语文主要是识字造句为主。其中最常用的两千字都是沈墨对照繁体字弄成的简化字。
简化字其实并不是后世才出现的,其实早在宋,甚至可以追溯到唐的时候就出现了。
当然,那时候不叫简化字,而是叫俗文,就是通俗文字而已。
一般在朝廷的正式公文当中依然使用繁体字,但是民间日常使用,甚至在刊印一些话本等刊物的时候也会使用俗文。
到了明清的时候,俗文使用的就更加广泛和日常了。当然,那时候的简化字肯定没有后世那么多,而且有些简化的字跟后世的简化字也不太一样。
文字的主要功能就是记录交流传播,文字越复杂,交流传播起来自然就更加的困难。
之所以繁体字一直被奉为正朔,根本的原因还是统治阶层的愚民政策,目的就是为了垄断知识。通过垄断知识来垄断底层百姓上升的通道。
如果简体字被推广开,那天下的读书人就会快速增加,原本的利益阶层的垄断就会被打破,所以他们自然会想出各种理由来反对简体字。
就算沈墨原来的那个时空,依然有很多人被洗脑认为繁体字才能代表中华文明之美,盲目的推崇繁体字,甚至会为了汉字简化而痛心疾首。
简直愚蠢而又搞笑,难道建国之后推行简化文字的那些学者专家都是不如他们有见识,不如他们更有传承和保护中华文明的使命感?
而且简体字也很好辨认,除了少数,大部分的简体字就算经常使用繁体字的古人也能看得懂的。
若非沈墨没有时间,他都想把汉语拼音直接推广开来,那才是提高识字率的大杀器。
只不过这需要时间,他呀先亲自培养一批人学会,然后让他们去当教师再教给学生。一传十,十传百,那速度才能真正快起来。
至于数学,直接采用了阿拉伯数字,学的内容也是以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为主。
说白了,东安县学的主要教学内容就是后世的小学知识,甚至还是简化版的小学知识。
后世的小学知识,很多题可是都让大部分大学本科毕业的成年人都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的。
不过能够学会常用字的读写造句,懂得基本的数字运算,已经算是一名合格的初级人才了。
对这个时代而言。
贾校长虽然很好奇这个看起来像个老农的古稀老者的身份,心中也有些不忿这老头问东问西的样子,但是人家一开口,他还是觉得有点紧张,最终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头听说这些教材都是沈墨亲自编撰的之后,脸上的表情在惊愕之后又有些佩服,但是又有些茫然,最后又是长久的发呆。
当天晚上,这个老头竟然要求在学生们教室里过夜,这让贾校长又是为之愕然,觉得这老头是不是有毛病。
但是县衙派来的人带来了刘知县的话,说只要不过分的要求要一律答应。
焦桐鹤在次日一早,带着人去县学的时候。琢磨了一晚上老头身份,以至于没有睡好,带着两只熊猫眼的贾校长才知道这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于成龙。
这让他差点没惊掉下巴。
那可是于成龙啊,康熙皇帝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清官“,堂堂的大清前湖南巡抚啊。
自己竟然跟一个封疆大吏唠了半天,这出去吹牛的话履历上又能增加一笔了。
不过这种惊愕很快就又转变为了自豪,因为于成龙再出名,那也是沈天王的手下败将,而且如今还成了俘虏。
沈天王可是我贾秀才的主公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于成龙在教室里过来一夜,但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坐了一夜,想了一夜,想了很多事情。
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但是有的事情还没有想明白。
当他看到焦桐鹤的时候,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点点头道:”看来沈总镇已经对我这个老头子失去了耐心。这就走吧。“
焦桐鹤一愣,并不懂于成龙在说什么,开口道:”老先生,戴老板来了,有要事相告。”
于成龙并不知道戴老板是谁,不过也没有多问,淡然道:“劳烦带路。”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对生死看的很淡了。
到了县衙,见到戴文胜之后,于成龙终于知道了他是谁。
不过戴文胜也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多说。他一个情报头子,跟于成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于大人,这里有一位从北京来的,你的熟人。为了见你一面,千里迢迢来到东安县,真是用心良苦。“
戴文胜微笑着说道。
于成龙一愣,皱着眉头,不明白戴文胜的话是什么意思,更想不出北京城里有哪位熟人竟然会跑到反贼的大后方来寻自己。
但是他毕竟是于成龙,很快就想到了一些什么,眼神之中蓦然浮现出了一丝惊疑。
戴文胜也没有多说,让人将已经被折腾的痛不欲生,但是却依然活着而且思维还很清晰,外表还很完整的佟进贤给带了过来。
于成龙盯着佟进贤打量了片刻,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他有个很厉害的本事,就是见过一面的人哪怕是过了很久也能一口叫出对方的名字。很多当领导的都有这个本事,被叫出名字的人人往往很感激,无形之中就会对对方产生一份崇敬。
”内务府都虞司的佟主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成龙看着摊子地上的佟进贤,惊愕地问道。
佟进贤看着于成龙的眼睛,眼中羞愧的神情一闪而过,道:“于大人,圣上听说大人生死不明,所以特意派我来寻大人的。”
于成龙默然不语,旁边的戴文胜则是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供状递给了于成龙。
”于大人,这是他的供状。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
说着便走了出去。留下于成龙跟佟进贤两人单独待在屋里。
过了大约一刻钟,于成龙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到戴文胜身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有痛心,也有解脱。
”麻烦戴先生带我去见沈总镇。“
于成龙的语气很平静,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完全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戴文胜看着他的脸,好奇道:”于大人难道就不难过吗?“
于成龙反问道:”为什么要难过?“
”自己曾经忠心耿耿为之披肝沥胆的君主却派人来杀自己,难道不该难过吗?“
于成龙摇摇头,很平静地道:”若说心中委屈自然是有一些的。只不过难过却是谈不上的。那位做的是对的,我若是战死,那自然是大清的忠臣。我活着,那就是大清的耻辱。他只是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罢了。“
戴文胜冷笑一声道:”皇帝该做的事情?你认为康熙这样做是对的?一点都不寒心吗?“
于成龙摇摇头说道:“对与错取决于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那位认为这么做是对的,所以他做了。作为一个皇帝,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若说寒心,大可不必。因为我于成龙效忠的不是一家一姓,而是这天下百姓。”
戴文胜有点不明白于成龙的话,沉默了一阵后看着他问道:“那你想见我家主公,是为何事?”
于成龙道:“这些日子我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沈墨跟我想象之中的义军首领很不一样。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他起兵造反并不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华夏文明。所以,我想问他一句话。”
“什么话?”
“我想问问他,他能坚持多久?是一时还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