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昌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而且极有可能是在聂颖的床上,因为他鼻间嗅到的这股幽香和聂颖身上的简直一模一样,这种特殊香味,他也只在聂颖身上闻到过。
他的脚边搭着一个小案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
而床铺的背面以及前后两面,三面都被书橱所包围,只留下正面正对着一座屏风,透过屏风,能看见隐约的房门。
可以想象,这里的主人,很喜欢睡前坐在床上看书,才把书橱安排在床边,伸手就能拿到。
周邦昌下了床,看向两边,左边是半圆形侧间,靠近外边的是一个梳妆用的镜台。
台案上摆着为数众多的胭脂水粉,大多开着盖子,里面却是满满当当没用多少的样子,旁边则是眉笔红纸,凤簪金钗。
镜台过去,是六足黄花梨面盆架,上面摆着木盆,挂着面巾。再过去,是数个红木灵芝纹衣架和紫檀龙凤顶箱柜。
顶箱柜边上,是一张贵妃榻,塌背对着书橱。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女子闺房。
他又看向右边,是一张画着美人出浴图的屏风,屏风后面隐隐可见一个人影正在浴桶中沐浴。
是聂颖吗?
周邦昌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之前几次,两人几乎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前后脚醒来,那么这次应当也不例外才对。
“聂颖?倩倩?是你吗?”
周邦昌一边呼喊着,一边探头探脑地往那边靠近。
但浴室中却没有任何回应,人影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周邦昌绕过屏风,才发现浴桶里放着的是一座人形冰雕,其栩栩如生的程度更像是一个女人被冰封在了里面。
这位女士长得和聂颖有些相像,但聂颖是鹅蛋脸,她却是瓜子脸,聂颖是丹凤眼,她却是桃花眼,聂颖的脸颊带着点婴儿肥,她却是有些消瘦。
总之,这是一位特点不同,却在美貌上丝毫不逊色于聂颖的女人,看面相甚至可能是聂颖的妹妹。
周邦昌正思索着,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探头过去一看,正是聂颖。
“我就猜到你醒了。”
周邦昌走过去问道:“所以,这次你比我先醒过来,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
“不用那么紧张,彼岸结束了。”
聂颖转身关上房门,回头道:“这里是兰若寺,我的房间。”
周邦昌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陷入彼岸无法自拔是一种极端的危险状态,但回到兰若寺也是一种极端的危险状态。
聂颖走过来,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周邦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苦笑着问道:“倩倩,你的全名应该是聂小倩吧?”
“我就叫聂颖,倩倩是父亲取的小名,聂小倩这个名字是外面人给我取的,他们不敢直接说我,就编了个人出来,但实际上,的确还是指我,所以你要这么叫我,也行。”
聂颖往后一靠,靠在房门上,轻笑着回答,但嘴角却是耸拉着,明显不太乐意的样子。
周邦昌见自己的猜想被证实了,无奈认命。
“好吧,聂小倩。所以我现在被你骗到这兰若寺地下洞府里,准备什么时候把我献给姥姥?”
聂颖挑眉道:“不急,姥姥爱吃新鲜的,何况现在是白天,姥姥在休息,怎么也要等到晚上日落之后。”
“这么说,那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周邦昌点点头,说不上来是因为还有半天活命时间而欣喜,还是因为半天后就要受死而害怕,亦或两者皆有,左右看看,找了个罗汉榻躺下,开始思考人生。
生命的最后半天,应该怎么过?
“话说蛋生和尚怎么样了?”
“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有空关心别人吗?”
“说的也是,我都自身难保了。”
从聂颖承认自己是聂小倩的那一刻起,周邦昌就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最大的倚仗,白虹剑,还是人家聂小倩的家传宝剑。
两人一时无话。
周邦昌突然又开口问道:“话说,你和你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是我哪个父亲?”
“你不就一个……”
周邦昌顿时止住了话头,聂颖这话的意思是……
“你现在也是穿越者了?”
聂颖摇摇头,“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那只是一个彼岸世界,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一场梦而已,我聂颍依然是原来那个聂颖。”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周邦昌刚才短暂地动过要再经历一次彼岸的想法。
虽然自己的魂魄依旧要回到兰若寺,但起码能在车祸过后,跟父母吃最后一顿饭,跟相熟的亲朋好友道个别。
“大真似伪,大伪似真,彼岸,不过梦幻泡影,你读的书多,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才对。”
聂颖反过来给他上了一课。
“有时候,越是读书,越是不懂。”
周邦昌没有否定她的话,只是一味摇头。
陡然间,他瞥见了另一边的水钟,上面表示,现在的时辰是,亥时。
换算成现代时间的话,就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从刚才醒来到现在,一直都是晚上!
可聂颖却说现在是白天。
为什么呢?
周邦昌想不明白。
聂颖一直在关注着周邦昌的动作,见他紧紧盯着水钟看,便知晓自己的谎言被戳破了,直接叫道:“你想了那么多,就没有想过,要怎么对我负责?”
周邦昌满脸疑惑,“对你负什么责?”
聂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碰也碰过了,你说要负什么责?”
周邦昌明白过来,这是在说自己第一次进入彼岸的现代世界。
“可你说那只是一场梦!”
“你只想作不负责任的春梦?那才是真做梦呢!”
聂颖恶狠狠地踢开罗汉榻旁边摆着的一个长匣子,里面躺着的就是白虹剑。
她只一声呼唤,白虹剑就飞了出来,横在周邦昌的脖子前面。
冷冽的寒光照得人心惊胆战。
周邦昌咽了咽喉咙,缓缓讲道:“那时候,你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娶你,你父亲没有听到答案,现在我可以说给你听,我愿意。”
“哼!算你识相!”
聂颖放下白虹剑,拉着周邦昌就往外走。
周邦昌一脸懵逼,“干什么去?”
聂颖笑道:“拜堂成亲!”
“这太快了吧?”
“你不愿意?”
聂颖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杀气。
“不!我愿意!但是……这种人生大事还是要知会一下双方父母为好,一辈子就一次的嘛!”周邦昌连忙表态。
聂颖捋了捋发丝,“没事!先在这里拜一次,去你父母那里再拜一次就行了!我不介意!”
“可是……聘礼什么的我都没有准备啊,太草率了!”
“无妨!我们的感情不需要聘礼!”
聂颖拉着周邦昌来到了宴会厅。
这里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海洋,红帘布满整个天花板和墙壁,一桌桌的宴席摆满了瓜果蔬菜,每一桌都坐满了妖魔鬼怪,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妖精都没资格上大桌,只能蹲在大厅外面吃流水席。
“这位就是姑爷了?”
“原来小倩姐姐喜欢这样子的,早知道我也变个这模样的了。”
“你想屁吃!小倩姐姐看的是内在!内在你懂不懂啊!”
“我觉得他没我好看,脸色发白,头发也不是绿的,一看就不健康。”
“笨蛋!他是人,不是树妖!”
……
周邦昌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堆在一起,对兰若寺的底蕴又有了一点深刻的认知。
聂颖拉着他穿过妖山鬼海,径直走到深处。
最里面的那桌,姥姥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他,分外不爽。
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鬼女,其中一个是之前曾经假装剑灵骗过自己的鬼女。
鬼女旁边,燕赤霞赫然在座,还朝他使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燕赤霞边上挨着的,是一个中年将军,全身玄甲,身上没有一点妖怪的特征,看不出什么妖怪变的,正满脸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同样在这桌的,还有两个普通农户打扮的人,一个手里摇着蒲扇,一个手边放着拐棍,似笑非笑地往这边指指点点,时不时地回头和对方讨论些什么。
最深处,搭了个高台,左右各有一个桌案,桌案上各自摆着些什么东西,台上的主持人则是……蛋生和尚!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
燕赤霞就算了,他本来就跟姥姥是熟人。
怎么你也在演我呀?
周邦昌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施主,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小僧,是施主自己答应了要成家,小僧没有强迫你上台来。”
蛋生和尚是很能理解周邦昌的,在他看来,成家就是一种劫难,幸好这种劫难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自己也很想帮对方脱离苦海,但这种事情只能靠施主自悟,不能强迫。
相比周邦昌这边小小的不满,蛋生和尚认为,接下来这段主持婚礼才是自己真正的考验。
和这个时代许多普通人家一样。
姥姥要求的婚礼不仅是双方的家人和朋友吃一顿宴席而已,一般都要请一个身份尊贵的第三方公证人来主持。
主持人越尊贵,越能证明这场婚姻的幸福和长久。
一般来讲,无非三类人,当地官声不错的朝廷官吏,当地德高望重的士绅耆老,当地远近闻名的道士和尚。
而在兰若寺地界,官吏来了得打死,士绅耆老没有比姥姥更德高望重的了,理所当然的,最后就是蛋生和尚被抓了壮丁。
蛋生和尚心里苦啊!
我是灵台山上灵台寺的和尚,属于文殊菩萨一脉,主打的就是一个慧剑断情,斩却烦恼。
跟普陀山上的观音菩萨一脉不一样的啊!
这多子多福,婚姻美满的祝福工作,我没学过啊!
可没办法,硬着头皮也要上。
蛋生和尚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燕赤霞给他准备好的致词,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然后才开始步入正题。
“一拜天地!”
聂颖拉着周邦昌朝右边的桌案跪拜。
周邦昌现在才看清楚,那上面放着三牲四果五谷,以及昊天上帝和后土神祇的牌位。
“二拜高堂!”
聂颖又拉着他往左边的桌案跪拜。
这边就简单多了,只有四个牌位,分别是他们双方父母。
不得不说,聂颖准备的很到位,除了她母亲早逝是灵牌,另外三人都是长生牌位。
“夫妻对拜!”
两人快速地互相对拜。
“送入洞房!”
……
周邦昌才从房间里出来没多久,又被拉回了房间。
聂颖急不可耐地脱光他的衣服。
然后把一本册子甩在了他脸上。
“什么东西?”
“阴阳合欢功。”
“要练这个?”
“没错!”
周邦昌掀开册子,虽然这册子挺薄,但内容却一点称不上简陋,简直是图文并茂,只是这个上面墨迹未干,好像是刚刚才写出来似的。
第一式:背对背拥抱。
嗯?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招式?
……
“你姿势摆错了!我要在上面!”
“你好重啊!我抬不动!”
“痛痛痛!你轻一点动啊!”
……
门外一堆听墙角的人表情各异,或是好奇,或是惊讶,或是咬牙切齿。
只有蛋生和尚满脸的生无可恋。
他是被燕赤霞拉过来的。
小僧不应该在这里!
……
数日之后,梧州城外,松树林和槐树林的交界处,那座干涸已久的沟渠旁。
一行人踏步走来。
为首一人,背着方形箱笼,身穿长衫,貌似是个书生,腰间却别着一把宝剑。
正是周邦昌。
和他一起的,聂小倩自然少不了。
蛋生和尚同样跟在后面。
还有一个人也跟着,聂小蝶。
就是年纪最小的那个鬼女,用了聂小倩房间里的另一具肉身。
“姐夫,你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聂小蝶很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在后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周邦昌则看向聂小倩。
这里是兰若寺和婺州城的边界线,踏出这一步,她就将回到婺州城,回到阔别了十年的婺州城。
在兰若寺,有姥姥这个最坚实的后盾,聂小倩可以随心所欲。
离了兰若寺,聂小倩就只是聂小倩了。
无论是周邦昌还是蛋生和尚,都能压她一头,再加上婺州城内的那座万佛塔,可以说此一去不亚于龙潭虎穴。
一旦遇到危险,即便姥姥也救之不及。
周邦昌笑了笑,“需要我给你搭把手吗?”
聂颖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跨过那道不算高的土墙,踏在了婺州城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