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熏香缭绕,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里带来融融的暖意,嫄公主端坐在云梓辰的床榻边,如对恋人一般,含情脉脉地抚摸着怀中青年的面庞。
那是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轮廓,虽然下颌已有了刚硬的轮廓,但眉宇中仍显青涩迷茫,此刻正双目紧闭,沉浸在不太愉快的梦境之中。
云梓辰在梦中所闻到的依旧是甜腻的香味,只是不知为何,又夹带了些肉的味道,令他腹中阵阵饥饿。
嫄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娇柔动听,说着最不足为外人道的幽暗之事:\"……那两人的故事你大概是听腻了,天还未亮,我今日再与你说说秦钺吧。
“朝中文武都当他对我那小堂妹一往情深,宁可落个男宠的名声也要住进东宫,实则只是借她太子之位的给自己行方便。焕儿自小为皇叔娇宠,心无城府,倘若她果真继位,那大权定将落在秦钺的手中。你看焕儿死后,他在众人眼前摆出一副可怜相,还不是为得用焕儿的孩子,为自己争得些名利么?
“秦钺自小就是皇叔心腹,为皇叔在江湖中做了许多脏事,看似忠心耿耿,可背地里早就藏着坏心思了。我听闻他借军镇的职务挪动大量军饷,在秦岭中私养了一支十万众的军队,怕是早已有谋逆之心……”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怀中青年的眼睫轻轻抖动了两下,眉头皱得更深,嫄公主抚着他眼角,忽然叹声道:“你们这些军中的男人呀,果真没一个好东西。”说罢,她慢慢俯身下去,竟是想亲吻云梓辰的眼睛。
那双眼睛忽然睁开来,瞳仁中黑白分明,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色。
云梓辰也没想到会醒过来,更惊讶于自己正枕着嫄公主的大腿,他的身体先于头脑反应过来,一下推开嫄公主,翻身到床头拿起倚在边上的苗刀。
他这下动作太急,头脑仍旧有些眩晕,急忙扶着墙站稳,以刀鞘指向嫄公主,咬牙说道:“你别的能骗过我,但全军的粮草账目我可是一页页看了十年份的,他若挪动过军饷,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事发突然,嫄公主面上毫无惊慌的神色,她施施然坐起身来,懒懒地拢了一下耳边的散发,娇笑着说道:“今日怎么起得如此早呀?”
“我还想问你呢!你给我下的什么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云梓辰气喘吁吁,眼前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昨日黄昏他一回到宅子便不省人事,那草药不是未起作用,而是让他提前苏醒过来。但现在屋子里的香气仍旧弥漫,他感到困倦难当,随时都会再次昏过去,不得不咬紧舌尖让自己神识清明。
“你说啊!”见嫄公主不回答,云梓辰的心头涌起一阵怒火,也不管后院会不会听到动静,大声冲她吼道。
“若是我告诉你,那些故事,都是确有其事呢?”嫄公主边说着,素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身边的熏炉,烟气袅袅升起,“只不过你与他们情谊深厚,一时半刻的不肯相信,我才不得已用此种小伎俩罢了。”
“不可能……泠兄、李兄……秦钺?他们怎么会……”云梓辰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两个人在自己脑子里打起架来,他后退两步,扶住旁边的桌子,手指慌乱间摸到一柄匕首。他想也不想,竟是直接抓住匕首捅向自己的大腿!
“你要做什么!”嫄公主也吃了一惊,她放下熏炉,直奔向房门的方向。
云梓辰的大腿血流如注,却已完全清醒过来:“不许跑!”他喊道,一手紧握滴血的匕首,另一只手横起苗刀拦在门口。
这间屋子的门窗都从内销住了,嫄公主想要离开就必须经过云梓辰。云梓辰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拦住她,但没想到嫄公主看似弱不禁风,却也会一些擒拿功夫,他方从昏迷中醒来,手脚仍是虚软,一时间竟难以将她制服。
就在两人缠斗之时,云梓辰忽然听到一阵匆忙的马蹄声——那不只是一个人,起码有两人,正向着这间屋子飞奔而来。
“谁!”云梓辰向窗外大声喝到。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撞破房门闯了进来
如今已顾不得其他,云梓辰叼住匕首,用力将苗刀拔出,回身向着门口便一刀劈下去,那凌厉的刀锋被来的人硬生生挡住。云梓辰看到对方的兵器也是一柄长刀,不过与自己的苗刀不同,那是一把真正的东瀛武士长刀。
“慢着!我是秦钺的人!”
云梓辰一愣,卸下刀上的力道,却听到另一人在院中下马奔到窗边,而嫄公主已经趁机打开了窗户。
他们不是一伙的?
那另一人身手敏捷,已经跃进了屋内,抱起嫄公主,正要从窗户跳出去,云梓辰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身穿了身华贵的浅色锦袍。
“不能让她走!”云梓辰急忙喊道。
东瀛人闻之立刻收势,动作极快地从云梓辰的身边闪过,直接举刀击向锦袍人的后心。
锦袍人没有回头,从腰中取出一柄折扇向身后挥去,扇子打开,铁骨铁叶,从中爆出一簇飞针,直奔屋内的两个人。东瀛人在前,却并未躲闪与还击,反而张开双臂,欲以身体挡下全部的毒针。
云梓辰想也不想,冲上前去将他撞开,随后往边上一滚,刀接左手,右手捏起口中叼住的匕首,以全力掷向锦袍人的背影。匕首直入后背,可是那个人却不怕疼一样,动作只是稍稍一顿,便跃出窗户,抱着嫄公主上了马。
东瀛人也立刻跳窗追了出去。云梓辰正要迈步,突然腿上一阵疼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方才一番打斗,他腿上的伤口撕裂开来,迷香的药劲消散,令他痛苦难当。
东瀛人很快就回来了:“没追上,他的马很快——你还好吗?”
云梓辰缓过痛劲,撕下一条衣服包扎好伤口,这才打量起面前自称秦钺属下的东瀛人,当他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忽然疑惑地问道:“老疯子?”
“我是祖袈,我不是活着的人,我只是主人的纸偶。”祖袈面上露出乖顺的笑容,对云梓辰深鞠一躬。
眼前这位身穿东瀛武士服饰的年轻人,相貌像极了云梓辰的武艺师父。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习武时那老疯子已然有了些岁数,如今十多年过去,定然不会是这样年轻的样子。
大概只是巧合吧,云梓辰竖起长刀朝向祖袈:“秦钺派你来是干什么的?我凭什么信你啊?”
“主人希望您,骑着院外的乌孙马,到城外北郊拦住一个人。”
纯白色的高大乌孙马是周影焕生前的坐骑,这样的良驹万里挑一,全大昼都找不出第二匹,云梓辰往门外望了一眼,又问道:“他想让我去拦谁?”
祖袈回答:“一个信差,他带着圣旨和一把刀。”
“圣旨上说了什么?”
“要泠皓自尽。”
“什么?”云梓辰大惊失色。
“主人希望你,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让那封信交到泠皓手里。”
泠皓向来对大昼与皇帝忠心耿耿,甚至到了有些迂腐的程度,这点云梓辰是明白的,若是泠皓收到了圣旨,说不定真的会做出傻事来。
“皇上为何会想要泠兄死啊!而且、而且是城北?”云梓辰一下子想到了嫄公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难道泠皓如今真的身在草原,做出了叛国之事吗?那么李垣祠呢?秦钺呢?
“来不及解释了!”祖袈面露焦急的神色,他是被下了命令的纸片,除了主人安排要做的事情,其余的的事他一件都不能做,一句都说不出,“你如果相信主人,就赶紧去吧!”
“那后院的孩子……”
“我会把孩子带去交给主人,你放心。”
“……好!”云梓辰穿上外衣冲出房门,他看到了门前的乌孙马,忽然一咬牙,又跑回屋子里,抓起了桌上他母亲的灵牌。
轩河宫,章子烨在府门口勒住马,将嫄公主抱了下来:“公主,您受惊了。”
嫄公主急忙去查看章子烨的后背:“我无事,你是不是受伤了——天呀!”匕首正插在他的背心,一路的冷风已经将伤口处的鲜血与衣服冻凝,湿透了章子烨半个后腰。
章子烨却恍若无事,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章某是不会感到疼的,小伤,叫个大夫来就好。”
嫄公主与章子烨急匆匆走入轩河宫,一边说道:“你来得正好,云梓辰今日忽然提早醒过来,我正不知要如何应对呢。”
“事情有变动……”
“姐姐——”
殿门大开,小兴王周影玫从屋里冲出来,欢快地跑下台阶,拉住周影弦的双手,兴奋地说道:“姐姐,他可终于死了!”
长安的雪停了,可依旧满城灰霾之色。
云梓辰并未直接奔向城北门,他调转马头,去了太平街的方向。
即使一墙之隔方才闹成了一锅粥,但泠府依旧安宁清静,面对朝堂上的相互攻讦与党派纷争,泠涅向来行明哲保身之为,从不参与其中。
因此如陆景明等高官府前都是人声鼎沸车马如织,泠府却门可罗雀。云梓辰踹门而入的时候,泠涅正蹲在池塘旁边,专注地用一柄小锤子凿着冰面。
“伯父!伯父!”云梓辰急慌慌地跑到院子里,一路嚷着,“您快些收拾东西逃命吧!我……怎么和您解释呢,方才我听闻了件消息,说是陛下要赐死泠兄!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等下就要去追那信差。”
“哦?”泠涅站起身来,却是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陛下大概是疯了吧,他既然要下旨杀泠兄,那保不齐也要牵连到您。这朝廷如今乱成这样,别做官了,您赶紧出城去,回老家躲一躲吧!”
“就是今日了么?”泠涅若有所思,转身对云梓辰招了招手,“过来,助我凿冰。”今冬甚是寒冷,封冻了湖面,水中的游鱼被困在冰下难以呼吸,就需要每日将冰面凿个小洞出来,作为呼吸和喂食的气口。
云梓辰看着那遍布裂纹的池塘冰面,举起长刀,以刀鞘杵向冰面。他是习武之人,力量自是泠涅所不能相比的,可云梓辰凿了数下,也只能在冰面上留下几个白点。
“不行啊,这冰起码得两尺厚了。”云梓辰有些着急,催促道,“伯父,都什么时候了,就别管那些鱼了,早都就冻死了吧!”
泠涅抬头望着他,这对父子有着极其相似的相貌和眼神:“云梓辰呐,我也曾年少,你们那些纵酒行歌的日子我都经历过。时有文官私下评议大昼的年轻将军们,说皓儿俊美无双,说李垣祠的英武与勇猛,说秦钺如冰雪之人,他们未见过老鱼青葱年岁的相貌,他之风华,不比你们逊色分毫——可又将如何,我们分别半生,再相见时却都已满鬓霜华。”
云梓辰不知道泠涅在此时说这些话是何意,只好收起长刀,垂首听着。
“如今之大昼,就如这池塘。一日之寒冻不出三尺坚冰,纵然每日开凿,可转天又将冻结,群鱼仍是冻饿交困,它之所求,是春日的暖阳——你莫如我这般,蹉跎了岁月。”
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鱼名赫穿着一身利落的武装,腰中佩剑,快步向两人走来,边走边说道:“今早丑时宫中侍卫调换,全换成了小兴王的人,陛下已经殡天了。”
“您说什么!”云梓辰张大了嘴巴。
泠涅从阿海手中接过披风,对云梓辰说道:“去做你应做的事吧。”
“那你们怎么办!”
泠涅笑了笑,拉过鱼名赫的手,紧紧握住:“送他出城,我们的事,便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