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陈张……”
云梓辰默默念着这个有些拗口的姓名,他的头脑中,不知何处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女人的声音渐渐盖过了云梓辰本来的声音,将故事继续说了下去:
“……端木陈张,为幽州生人,军籍,自幼在军中长大,随父辈征战于大昼北疆,据说“陈”与“张”,是端木决年轻时两位战亡好友的姓氏。
“其父端木决生前为大昼左司马,总领三军;其叔叔为如今西北军统领,端木策。端木氏满门忠烈,为大昼诸多武将世家中,最受皇帝宠信的一族。
“陈张其人自幼聪敏骁勇,得端木决兵法真传,又修习本家枪法。及十六岁初领兵,恰逢白城之战,突厥叛将奇莱破入中军,斩杀大昼主将端木决,王军大败,南溃两千里。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此后,陈张独入山中修习弓箭之术,数岁归京,已为鸿审十八年……行军西北,陈张点破李垣祠突厥汗王之子的身世,李垣祠已与泠皓通,恐陈张泄密,便合谋在张掖一战晦月之时,于乱军中以冷箭射杀陈张……”
不是这样的!云梓辰大喝一声,猛地回过神来。
这并非张掖一战的实情,那个黑脸的李垣祠怎会是突厥人?自己的师兄为人坦荡刚正,又怎会与人合谋,做出通敌之事?
他已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满头冷汗冻结在发梢上,院中落雪簌簌,又是积了半尺深。
云梓辰沉吟片刻,转身跑回房间,从柜中翻出笔墨纸张。他意识到嫄公主周影弦要对自己做什么了,那香气可迷惑心智,她想要篡改自己的记忆!
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但自己必须趁着还算清醒的时候将事件实情记录下来才行。
但当云梓辰落笔,才知道事情远没他想象中的那样容易。真实的与虚假的、久远的与新近的、泠皓所说和嫄公主的讲述,全部在他的脑海中混杂在了一起,他根本区分不出。
云梓辰并非张掖一战的亲历者,他只能如盲人摸象一般,凭着他人的讲述在头脑中慢慢还原此次战斗的始末。然而有趣的是,嫄公主的说辞,恰好可以将他原本未知的细节和过程补全,与泠皓所讲事实一一印证,两者相加,荒唐却无从辩驳。
转眼几个时辰。
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地面上,已经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雪白的宣纸与浓黑的墨字触目惊心,云梓辰身穿白衣蹲在屋子正中,入目只余黑白二色。
他觉得那些字句中的一笔一划都结成了枷锁,将自己团团围困。
如今已将脑海中的事情全部都写了出来,但何为真实,何为虚妄,他又要怎样分辨?谁又是自己可以相信的人?
冷风悄悄夹杂着鹅毛似的雪片卷入房间,那些纸张黑黑白白,在狭小的陋室中迎着旋风飞舞到头顶,将他笼罩在当中。娇柔的女声发出浅笑,云梓辰惊讶地回头,却见嫄公主身穿一件浅色的披风,已经站在了门口。
云梓辰僵硬地愣在原地,没料到她还会来,她还想对自己做些什么?只见嫄公主的纤手慢慢解开披风的系带,她的另一只手中,托着一只小巧的熏炉。
浅灰色的烟气带着甜腻的熏香,与冷风一同卷入屋中,将云梓辰裹挟。
黄昏又到了。
之后的每个黄昏,嫄公主都会如约而至,而后在天亮前坐着软轿从容离开。
云梓辰没想到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竟对那位弱不禁风的公主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即使想了无数种应对之策来避免被那香气迷惑,但仍然没有效果,只能在每日清晨时分惊醒,挠着头发暗自懊恼。
后面的数日,嫄公主为云梓辰慢慢讲完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李垣祠在秦钺的协助下回到草原,篡夺汗王之位,他狼子野心,竟与西南吐蕃密谋,欲瓜分中原大地。
故事里,泠皓残暴弑杀,他于荆州操练水军之时放纵士卒屠戮平民,并将其作为剿匪的战功上报与朝堂。
故事里,泠皓与李垣祠暗生不伦之情,他已叛离大昼,走入汗王的帐下,为虎作伥。
“混账东西!”云梓辰还未睁开眼,一拳锤向床边的脚踏,。睡梦中便觉怒不可遏,这一下用力颇大,竟是一下子将那柳木的脚踏砸了个粉碎,他自己的拳头也流下血来。
兴许是因为疼痛,云梓辰觉得神识有了片刻清明,急忙坐起身,以指甲捏着伤口——他有些怕了,方才的愤怒,竟然不是对嫄公主的,而是对泠皓的,那些加之其身的莫须有的罪责,他都信以为真。
再这样下去,若他全然接受了嫄公主所说的事情,便与提线木偶无异,再跟泠皓见面之时,恐怕会直接与他拔刀相向。可这两三年,云梓辰毕竟对他们的经历一无所知,想证伪都无从下手,莫说李垣祠失踪后生死不明,泠皓也未在周影焕的死后回到长安,这已经被军中一些士卒猜忌,有了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他能够凭借的,如今仅剩那点发自本心的信任。
云梓辰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他有自己的是非与善恶,既然当初选择站在秦钺这一边,便决不可能再任凭嫄公主对自己肆意妄为,甚至离间自己与泠皓的情谊。然而要如何应对那个女人,云梓辰却无从下手。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自从他搬入这座宅邸,长安的雪似乎就没有停过。
后院积雪已颇深,从屋里推不开房门,奶妈打开窗户喊云梓辰的名字,要他帮忙打扫一条出屋的路来。
正在练武的云梓辰只好放下长刀,拎起扫帚□□来到后院。
片刻后扫清院中积雪,云梓辰抬头看到屋顶上落雪也颇多,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压塌房子,便寻了把□□,攀到了后院屋顶上。
临院的泠家下人此时也在扫雪,见到云梓辰还隔墙与他打了声招呼。云梓辰知道,李垣祠这座宅子紧邻后院便是泠皓的房间,最近的是卧房,远一点则是书房,外间能看见庭院的地方被分隔出沐浴的地方。
沐浴?
云梓辰扫雪的动作一滞,他忽然想到件旧事,当初泠皓中了毒箭,秦钺以某种解药相赠,提及那些草药便种在了秦宅院中,泠皓便以此沐浴解毒。既然连乌蓉草那样的剧毒都能够解,那是否意味着,它也能化解嫄公主的迷香?
事到如今,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云梓辰也是要试一试的,他当即跳下房顶,出门往城西跑去。
十几日没有出门,长安城却已是另一幅景象。
太平街两旁都是豪门富户,那些亭台楼阁在雪后自是银装素裹宛若仙境,街上车马行人如故,皆绒衣锦裘,越是寒冷的日子,越才能显出他们的富贵。然而离了太平街,云梓辰一路往西,所见却渐渐冷清,不仅大路边上的雪无人清扫,连两旁商户都关门大半,偶尔有人路过,也如幽魂般神情空洞,蹒跚在泥泞的路上。
这还是大昼的国都吗,长安怎会成了如此样子?云梓辰心中纳闷,扭头看了眼街边一家仍在开张的米粮铺子,幌子上的粮价比起秋天已上涨了数倍,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心里走神,便没留意脚下的路,云梓辰不知被雪里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他踉跄着站稳,迎面便见到一小队禁军赶着牛车慢慢走过来。
那些禁军训练有序,每人手中都拿着大铲或者长叉,他们不像是为了清理积雪,反而更像是在雪里找什么东西。这时,有位禁军喊了一声,众人围拢过去。
云梓辰看着他们合力从一个雪堆中拽出来一具冻僵的死尸,抬到了牛车上。
那刚刚绊到自己的难道也是……他脊背一阵发凉,不敢多作耽搁,继续往西城门跑去。
临近西城门,云梓辰才知道城中那些冻殍都是从何而来。城门戒备森严,守军站成数排,将城外的众多流民拦在城外挨个排查,只有身带钱货、衣着整洁的人才可以进到城中。
云梓辰自然也被拦住出城去路,幸好他如今在军中算个名人,守城将认出他来,不仅给了他回城需用的腰牌,还借给他一匹快马。
几日严寒,一场大雪,便足以使得多少黎民流离失所,云梓辰逆着人群一路奔向长安城西的山岭,不时见到有人倒卧于路中,落单的稚童在哭喊。
他触目惊心,他无能为力。可那些一心争权夺势的文官们,又为百姓做了些什么呢?
山路上积雪更深,行了百步便已没过马腹,云梓辰不得不下马涉雪而行。虽然看不清道路,但他毕竟来过一次,凭借两侧草木长势与地形,走了半个时辰,便见到远处有一座小山包似的雪堆,云梓辰用苗刀的刀鞘拨弄开上面积雪,那果然是曾见过的一段残墙和柴扉。
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绕过断墙,往门后走去。
眼前没有屋舍,只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平整地面,然而山中定然不会有这般天然如此的平地,肯定曾有房屋建在其上。只是这么一大片地方,他一个人要将积雪全都清扫干净,起码需要两天的时间。
云梓辰拄着刀挠头发愁,忽然感到脚边一阵湿冷,扭头一看,那长刀周围的雪竟是全都融化了个干净,雪水又将鞋袜浸湿,在他身边留下了一个半人深的雪坑。
他若有所思,反手将苗刀从刀鞘中抽了出来,插入面前及腰的大雪之中。
何处是地基,何处是庭院,何处是甬道,何处是花畦,何处栽种过草木……雪下的地面逐渐显露出来,云梓辰自己也浑身湿透,在风雪中簌簌发抖。
在前后两间屋子中央的小院子里,云梓辰发现了那种药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路旁杂草无异,但当时他仔细观察过,其叶片更宽,而且叶脉浓绿,即使晒干后也保持着绿色。
云梓辰心里大喜,丢下长刀,跪到地上用双手掘出药草,略清理了一下泥土,就连着雪渣一起塞进嘴里。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没想到它们气味异常刺鼻,云梓辰险些呕出来,最后捏着鼻子勉强咽了下去。
他最终只找到不足十株药草,吃得肚子冰凉难受,不禁打了个饱嗝,心想这东西若是没有效用,他下次见到秦钺时,一定要扇他一耳光。
“咱们再有两日就能到达长安了。”李垣祠在山梁上勒住马,等着后面的泠皓赶上来。
灰蒙蒙的烟尘下,已能远远地望到长安覆满白雪的城郭。他将族人安置在了冬季草场,自己则仅带了数名卫兵和看管牛羊的牧民,亲自与泠皓继续南下。
“你会在长安待多久呢?”泠皓也上了山梁,和李垣祠并辔望着南面。
李垣祠没说话,脸上露出了些迟疑之色。对他而言,曾经的昼都已非吾乡,他一个来称臣纳贡的蛮王,自然没道理在此处多做停留。
“我们能一起过年吗?距离新年只剩下几日了。”泠皓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恳求,他明白,此番别后,再次相见不知将是何年何月。
“几日时间自是可以,”李垣祠笑着,扭头对泠皓说道,“别忘了,我们约好了一起看花灯的。”
两人相视,泠皓松了口气,头顶阴云密布,笼罩在长安之上,他们一路上各怀心事,沿途又遭遇了暴风雪险些失散,如今面上都没什么笑容。
虽经一番明察暗访,可李垣祠还是没能找到究竟是谁打着自己的名号暗通吐蕃,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待转年突厥其余部落归顺班查,再腾出手来处理。
而泠皓心中还想着秦钺对自己的警告,他告诉自己不要在年前赶回长安,不然便会身陷危险之中。然而,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何况泠皓已知此事将关乎大昼之存亡,那么和自己的性命相较,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泠皓并未将这些告诉李垣祠,那个人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泠皓不想让他再忧心自己的安危。
哪怕真的面临危难,以他二人的身手,也定能全身而退。
“走吧,”李垣祠拍了拍泠皓的手臂,“雪停后恐要起风,我们需找个背风的地方扎营——泠皓?”
泠皓仍望着遥远的都城:“为何长安,没有要过年的样子呢?”